晚上餐馆打烊后,梁易春照例在店里忙了一个多小时,完成卫生和安全检查、汇总当日营业数据等工作,才关闭电源,锁门下班。他和梁方分别值早晚班,本来每月轮换一次,这个月晚班该是梁方,但为了在夜间守着产期将至的太太,以防突发紧急状况,堂弟提出了暂缓换班,目前不存在——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也不会有——类似需求的堂哥没理由不帮一把。

    夜深人静,马路上车辆稀少,畅通无阻,驾车回到梁方家的速度飞快是理所当然的,可当车子减速开进小区时,梁易春留意看了一眼时钟,感觉还是太快了点。他从不敢超速,刚刚也没碰上一路绿灯的好事,会提前这么多的原因只有一个:目的地弄错了。

    这里是他曾和喻文州住过的小区。

    ……不要紧的。他马上找到了合理的解释——才搬离没几日,潜意识还来不及变更“回家路线”的设定,既不代表他仍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又不代表对前男友余情未了,只是习惯,是习惯的力量过于强大,太正常了。至于放弃调头开回去,决定将错就错留下睡一宿,更不能说明什么,他很累了,迫切需要一头栽倒在床上陷入梦乡,疲劳驾驶搞不好会害人害己。

    铺盖和洗漱用品都带到梁方家了,不过梁易春相信,喻文州总不至于抢在这几天里杀个回马枪把房子搬空。他们应该会体体面面地收拾好分手后遗留的尾巴,最迟到租约期满必须腾房的时候,和平地碰个头,好好谈一谈,就共同添置的家当归谁所有、分手后房屋空置期产生的费用如何分摊等问题达成协议,所以在那之前,至少今晚,翻出些备用的东西来应急并不难。

    停车,上楼,掏出钥匙,和分手前每天下班回家一模一样的流程,竟在接下来的“开门”这一步卡住了,钥匙怎么都捅不进锁孔里。梁易春首先怀疑的是摸错门了,既然开车能开错路,不小心跑到了别人家门口也不奇怪。楼道里的声控灯这时灭了,他跺跺脚让灯重新亮起,认真观察面前的这扇防盗门,烫金福字门贴是去年小年夜自己亲手贴上的,再看隔壁邻居家门,也是熟悉的模样,那副龙飞凤舞的草书春联曾让他和喻文州拍照回来猜了半天写的是啥。“找错门”的可能性就这样排除了,顺便排除“门被换掉了”,看起来只剩“锁芯被换掉了”这个选项。

    灯再次熄灭,他不再弄出声响,站在黑暗里琢磨换锁这回事。假如是房东提前收回房子,不会不跟他们打声招呼,哪怕只通知了喻文州,对方也该转告他尽快来拿东西才对。除房东外,能把锁换了的就是他的前任了,动机倒也好理解,没准那位又不想搬了,打算不浪费余下的租期,独个在这里住下去,不愿让拿走了一把钥匙的他继续随意出入吧。的确,分手不意味着他们必须双双搬走,要结束同居,其实走一个就行了。房子是王杰希帮忙租到的,算是喻文州的人情,梁易春从梁方这里算,勉强也称得上微草家属,终归拐了道弯,哪来的底气把人家请出去,只有自觉卷包袱离开。那么喻文州又为何去住宿舍呢?大约是好心,怕他出了这个门无家可归,于是在确认他并未流落街头之后,自然能放下心搬回来。

    挺好,推理没什么漏洞,可惜差个石锤。梁易春暗自后悔,倘若上楼前多动动脑子,看看窗户里是否亮着灯就好了。他又跺了跺脚,呼唤声控灯照明,然后转过身,用没拿钥匙的左手打开了门对面墙上的电表箱,试图找到一项不算过硬的证据作为参考。金属小门内,看不到电表之外的任何物品,他指使快递小哥往这塞的那件包裹被人取走了。这固然不足以证明此时此刻房子有人居住,可是前男友回来过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够他下决心立即跑路了,横竖进不去门,万一喻文州真在里面,万一听到门口的动静出来查看,那不成了大型尴尬现场吗?

    下一秒,梁易春忽然觉得自己真傻,真的。

    被他捏在右手里的那把钥匙是梁方家大门的,开得了这扇门才有鬼了!

    现在上※乎给“与空气斗智斗勇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写篇回答,一定会因为蠢到不像真人真事,被当作刚编的故事吧。

    换了正确的钥匙,开门就非常简单了。迎接梁易春的是漆黑一片,寂静无声,什么前任换锁、搬回来住,果然只存在于他超出通常尺寸的脑洞里。幸亏无人旁观,他也不可能当真去写篇回答,敲锣打鼓曝光自己有多傻。打开玄关的灯,在鞋柜里翻找原本为客人预备的拖鞋时,他全程默念着“没人知道没人知道”,猛烈发作的尴尬症总算得到了缓解,甚至有余力自我说服,这次犯蠢也不全是坏事——在“回家路线”上,旧习惯占了上风,新习惯在“家门钥匙”上扳回一城是个好现象,说明他在一点点放下过去,投入新生活。

    等换上拖鞋,走进客厅开了灯,他很快又有了一个微妙的新发现:乖乖贴着墙角充电座的“水珠”变了模样,不再是白色裸机,套上了深蓝色的短毛绒防尘罩,上面还用粉蓝色的线绣着几滴小水珠。显然,喻文州不仅拿到了包裹,还当场拆开,给扫地机器人穿上新装。老实说,他不是很懂,为什么不索性把这台人工智障带走算了?毕竟它是喻文州在联盟总部年会上抽奖抽中的,归属明确,而且又占不了多少地方。若是宿舍空间不够大,想等找到合适的房子再一起搬,也讲得通,但既不装箱又不套袋,让母亲的一份心意陪着吃灰,肯定有哪里不对。他的脑补怕是命中了一部分,尽管当下喻文州尚未搬回来,却也有此计划,水珠不用多久就能复工了。

    无论如何,只住一晚大概还算安全。梁易春强迫自己把扫地机器人抛在脑后,找出一次性纸杯和未开封的新牙刷准备洗漱。忙了一天,他只想快点卧倒,嫌开箱子拿换洗衣服太麻烦,就免了洗澡,明天睡醒再说。

    草草刷了个牙,用冷水抹了把脸,终于能爬到床上躺平了。梁易春本以为自己会光速入睡,八小时起步,不料来回翻身折腾了半个小时以后,人依然醒着。

    不是因为没洗澡,B市的深秋没那么热,他也没那么洁癖;也不是因为床不舒服,这张床他睡了好几年,什么毛病都没有。非要讲出个为什么,恐怕还是习惯的力量,以前每逢男友出差,他独自在家就容易胡思乱想。没了那个活生生的人在眼前冲他笑、同他说话,那些平日里躲藏在内心最隐秘角落的阴暗念头似乎格外活跃,他越是命令自己放空大脑别去想它们,越是控制不住要去想,纠结得辗转难眠。

    人不能太高估自己。他又翻了个身,思考要不要起床去找衣服洗澡。回到这里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他怎么竟能指望在这张床上睡得着觉呢?上一次……分手前喻文州最后一次出差,在美国公干的最后一天,他挂断了越洋视频通话后也是如此,睡不着干脆起来洗衣服打扫卫生,累成狗瘫在沙发上喘气才不知不觉睡去。

    他们的通话内容大半是家常闲话,并无特殊之处,由于次日喻文州将要登机回国,考虑到见了面有再多话都能慢慢说,两人聊的时间比前几天还短了不少。高能的一句出现在末尾,他估摸着男友差不多该向自己说晚安了,喻文州说的却是:“对了,少天和包子今天结婚了,就在市政厅办的,要在这边多留一阵子等着拿证,他们可真行,出国看比赛,顺便结个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公开呢,我就先告诉你,别说出去啊。”

    梁易春不记得自己听没听见那句预期的晚安了,也不太记得清是谁先挂的视频,整个人都被这条新闻搞得不好了。他不是第一天知道黄少天和包荣兴在交往,这对组合也没有特别奇葩,起码不如张新杰和白庶那对,连他本人和喻文州惊掉的下巴都要多一点。令他不安的是喻文州的态度,最好的朋友结婚,不值得大说特说吗?而这位是怎么说的呢?放在结尾,顺带一提,漫不经心的样子。不只这次,在他的印象里,喻文州自从跟他在一起,一直很少提起黄少天,虽然掩饰得不错,可他明白对方是在刻意回避。